山聞透視 ── 本地行山記者的自白

山聞透視 ── 本地行山記者的自白

專訪前行山專題記者邵超、梁慧琳

上山是為遠離煩囂,但山下的山野資訊叫人眼花亂,撥開一堆「農場新聞」,還有紙媒記者筆耕不輟,寫下一個個具深度的山野故事。今期訪問兩位前記者邵超(小超)及梁慧琳(小琳),論盡幾年來的山野文化、新聞的變遷,亦回應近年山友對傳媒的種種批評,同時一窺神秘的編採室大門後,如何度故寫故。

記者:任盈、華嘉昌
攝影:史雷杰、Samantha Chan

走上大帽山,極目遠眺,煙霞瀰漫如常,腳下的城市模型披上一層灰紗,小超跟小琳在這道風景前拍照,份外顯眼:小琳一身Yama Girl打扮,花花髮帶配彩藍雪山圖案的T-shirt,原來是幾個月前爬雪山的紀念品,上面更標有海拔高度;小超則愛穿無印良品款式的寬大連身裙行山,這天亦如是,她說這樣才夠涼快,肩頭上負着寫有「守護大嶼」的帆布袋。記者出外採訪時,總要指導一下受訪者或模特兒拍照,我以為她們大概是「熟手技工」,可是這天身份調轉,兩位笑得靦覥,擺擺手笑說:「我們都不是模特兒,只懂傻笑。」一邊又叫攝影師不要拍得太近。兩位小妮子說得客氣,其實身經百戰,不知道去過多少山頭、水澗、天涯海角採訪。

封拆2

小超與小琳都是紅褲子出身,畢業於傳媒系,投身傳媒行業似乎理所當然,可是為何偏偏選擇做艱辛的行山記者?小超答得簡單:「調你入去咪做囉!」她更說公司甚至沒有問她有否行山經驗。小超一做做了12年,「我在不同報紙、雜誌都做短線遊或者食、買、玩的報道,總之與『Go out』內容有關的都做。」她一直擔任記者,直至2015年辭職。小琳曾於電視台及報館工作,兩年前才正式在《蘋果》的副刊版任記者,於今年9月才離職。小超與小琳的最後一個傳媒崗位,為《蘋果》的副刊記者,做專題式的山野報道,寫深度遊,也寫人物專訪,她們二人就是一個小隊,主力負責《蘋果》的「Go out」版面。

  • 訪山界名人 受訪者變老友

作為行山記者,除了有傳媒身份,還有愛山之人的身份。小琳讀大學時已參加毅行者,在喜歡郊野的人眼中,簡直寓工作於娛樂,出糧行山,夫復何求!可是小琳苦笑,「其實行山與採訪真是兩回事。」她說平時跟朋友行山可以嘻嘻哈哈,但採訪時要做一堆準備工夫,而且起初壓力頗大,每兩星期要交出兩版、比一張A3紙還大的稿件,當時《蘋果》副刊重新包裝成「果籽」,行山報道也要專題化,不可能簡單介紹路線就收工,最好還要做人物專訪,要求頗高。可幸小琳採訪之時,行山網站及專頁百花齊放,她曾訪問許多山界名人如山中遊子、九原野孩、綠洲Oasistrek創辦人Teddy及Hike迷‧露營的Gasha等。「現時Facebook(fb)咁流行,好容易搵到專頁,如果覺得幾好,想做訪問,就可以直接PM(私訊)。」她說初初採訪很緊張,後來認識到更多朋友,令她採訪得更自如。她突然指一指小超,「我覺得她好勁,在那個年代可以做那麼多專題,那時約訪問不如現時這麼方便,真的要到捐窿捐罅才可以做到故仔。」

小超於2003年開始寫本地玩樂報道,正值沙士爆發,卻是行山風氣的契機,因為當時大家都不行商場,開始改為行山了。小超的行山專題角度獨特,例如訪問行山人士自家搭建的晨運樂園,寫大蛇灣失樂園,兼具深度,反思郊野發展方向。這些年她寫的文章,集結起來大抵也是一部香港另類行山史紀。那時未有fb,找人訪問不如現在容易,她卻謙稱,其實不如我們想像中那麼難,那時也有博客,前人也寫過許多行山的故事,「其實香港咁大,有咩未寫過?」她說記者的工作就是加入新角度,將故事再包裝。要寫出好故事,她說秘訣在多觀察,還送我六字真言:「識人好過識字。」她說題目、題材都是來自「人」,這些年她曾與許多機構或旅行家合作,與受訪者的感覺似老友,「緣份可以好長。」縱使久久不見,但見面時都會有親切感。小超的能耐不只人脈,她會做現時記者少做的Pre-trip,小琳不忘說,「佢真係好勤力。」小超卻笑說是因為「我常常迷路」,她指記者到採訪現場,就如導演,攝影師與模特兒都跟着你走,尤其攝影師的攝影器材極重,模特兒又說好做4小時就是4小時,一旦走錯路就是「大件事」。此外,Pre-trip最大作用其實是要「數Shot」,專題性報道及雜誌的故事,篇幅不少,現時視覺主導,一定要有足夠相片填滿版面,當然亦不能重覆。任你多愛行山也好,出糧行山原來也不是那麼過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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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行山專題記者小超(左)及小琳(右)

未命名
▲大蛇灣近年廣為人知,其實小超2015年已有報道介紹。(《蘋果》截圖)
  • 網媒被狙擊 錯資料是死罪

這些年網媒興起,閱讀文化改變,為了Hit rate,網上充斥釣魚式標題文章:「十大你不知道的行山秘境」、「八大文青必到呃Like影相位」等。《新假期》之前被網民窮追猛打,就是用類似手法介紹景點,亦被指為景點帶來人潮,引起網民不滿,更有人開設fb專頁「鳩假期」諷刺。小超除《蘋果》副刊外,亦曾在《新假期》、《U Magazine》等工作,看着前東主被追擊,她就以背後的運作來解釋,「其實公司分為Online team及Editorial team。」小超屬於Editorial team,可以說是傳統記者,要親身採訪,文章刊於報紙、雜誌,而Online team的「小編」有時將 Editorial team的文章重新包裝,為了吸View吸Like,換上合網民胃口的表達方法,而記者其實難以干涉其他Team的做法。小超對這些現象都看得通透,她說網媒、紙媒沒有高低之分,半開玩笑說:「傳媒就是譁眾取寵,網路世界就係呃呃哄哄。」但她指,「小編」將舊文重新包裝,景點、路線可能隨着年月改變,網絡編輯又沒有相關知識,甚至為趕死線,沒有Fact-check就貼文,結果容易出錯。她打個比喻,例如介紹十大最好食店,讀者可以主觀覺得食肆好吃與否,「但原來連間店都冇咗,仲要介紹,咁就係死罪,抵鬧。」身為傳媒,查證資料真確與否,是不能退讓的底線,小超說:「我份糧包埋Fact-check。」

《新假期》另一宗罪是介紹景點引起安全問題,惟小超做景點介紹已逾十年。她眼神堅定:「我始終覺得,介紹美好東西是沒有錯。」每條路線如有危險或需要警惕的地方,她必定寫得清楚,但部份讀者不分青紅皂白,她說來忿忿不平,「其實你咁大個人都有判斷力。試過寫明是五星路線,但投訴的人又不自量力要去,跟住鬧你做咩介紹呢條路線。」

  • 報道喻追夢 意義勝Hit rate

小琳筆下都有不少藝高人膽大的受訪者,她自己隨行採訪也不簡單,曾與越野雄心的大S行石澗到摩天崖,亦曾訪問過墨西哥人玩高空扁帶,她淡淡地說:「其實在外國是好普通的事,但香港人就會覺得你咩事呀?是玩命、累人累物。」她說人人取態不同,但不一定要敵視,而且不應阻止別人去做,他們身為成年人,要為「自己條命負責」,她舉例指如玩高空扁帶明明有充足安全裝備,但有些人不知就裏就評論活動危險。當報道的主人翁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時,部份讀者往往只討論這樣玩安不安全,小琳與小超不想讀者閱畢全文後,僅僅看到危險兩個字,反而最希望讀者看到正面的一面。小琳其中一個印象深刻的報道,就是採訪學生划獨木舟八日七夜,他們經歷紅色暴雨,又暈船浪,最後終於完成,「我覺得呢班細路好了不起。」玩樂背後可以有意義,可以改變一個人。小超也不希望讀者只鬧「咁危險仲叫人玩」,甚至扭曲到「研究獨木舟是否合乎規格」,她嘆息現時社會充斥太多負能量,「有時人看到自己做不到,也不希望他人做到,又或者不值其他人做到。」一個勵志故事,應有正面力量,鼓勵人嘗試追夢,這意義更勝於追遂Hit rate。小琳仍記得有位上司的話,令她深受感動:「只要你覺得隻故仔有價值,得一個Hit rate,得一個人看,我都會批准你做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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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跟隨越野雄心到摩天崖,是小琳最難忘的報道之一。 (《蘋果》截圖)
  • 港聞誤報多 無辜齊齊被罵

投訴的點有許多,除重大的安全問題,看官小至報道中人的衣着也要評頭品足。小琳不以為然,「其實着咩都無所謂,Take care到自己就可以。」佢曾訪問飽受爭議的The Hiking Girls山野.女生(下稱山野女生)創辦人黃婷欣(Tanya),訪問中她穿小背心兼踢拖行山,是「收視率」最高的山野報道之一,可是山野女生後來被指提供錯誤行山資訊,屢被追擊,最後關閉網站收場。問小琳可有後悔訪問?她搖搖頭:「她之後發生的事,我都冇得去後悔。」她說,採訪一個人與否,人氣是考慮因素之一,她相信她冒起後,大家都會跑去訪問,而當時Tanya亦確實接受不少傳媒訪問,至於後期山野女生的專頁內容出錯,小琳認為情有可原,不能用傳媒的那把尺要求「版主」,「我都明白業餘者(營運專頁),內容以個人分享居多,不會作很嚴謹的Fact-check。」但她說如果對某活動認知不深,也可求助專家,話畢又再拿出傳媒座右銘:「我份糧包埋Fact-check。」聖人都有錯,記者當然不例外,但她們竭力盡量避免出錯,因為一旦印在紙上,就無法修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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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小琳的山野女生報道是Hit rate最高的報道之一。 (《蘋果》截圖)

由D疊的副刊,翻到A疊的港聞版,又或看看手機上的網上即時新聞,尤其是報道行山意外時,這句左右銘卻似乎消失於字裏行間中,取而代之是荒謬搞笑的誤報。例如有報道指有行山人士由西灣前往大浪西途中中暑,但明明兩個地名是同一地方,可見一般記者對行山地名不熟識,有時會令報道出錯。小超解釋:「(港聞或即時新聞)記者為了快,可能沒有Fact-check,而且未必每個記者都有相關知識,有時甚至直接用了副刊的相片,但我們不會知道。」同在報館工作,可有解決方法,令山野報道更準確?小超直接地說:「這事解決不了。」她解釋,不同部門的記者各自運作,各自獨立Fact-check,不會互相通報做什麼報道,還是要「出咗街」才監察。「最多『出咗街』之後,跟上司說,再由部門的上司與上司溝通。」同一公司屋簷下,有錯齊齊被罵,身為行山記者可有覺得不甘心?小琳跟小超都看得開,「這些事都是做好自己本份。人哋點做,我們都沒法評論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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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嘆紙媒沒落 記者毅然轉行

今天兩位記者都放下筆桿子,出走香港:小超到台南開民宿;小琳到英國開展工作假期。問兩位可會眷戀傳媒生涯,也許有天重回報館?她們對望了一眼,小超先說:「應該都不會,佢哋都唔需要我哋。」小琳也接着說,不需要了,因《蘋果》現時向社交媒體、視像製作發展,「其實都是跟着時代走。」近年紙媒裁員新聞不斷,《蘋果》這位龍頭大哥也要改為外判工作,似是一步一步走近夕陽,小超說:「沒有人知道如何可以令紙媒再輝煌過,望就係咁望啦!我們對紙媒有感情嘛!」

封拆3

封拆4訪問當天,我們一行幾人去大帽山,其中一個原因是探望大帽山茶水亭的蓮姐,她是小琳最深刻的受訪者之一。2015年小琳訪問她,報道題為《大帽山 隱世明星竇》,蓮姐將這報道印出來,過了膠,貼在茶水亭,不過兩年光景,卻已曬得褪色。

這些年,茶水亭也經歷過風雨起跌。因為山界名人甚至明星到訪,星光熠熠,廣為人知,近月卻被投訴,致禁售熱食,蓮姐回想那時也不太敢接受傳媒訪問,「好驚,有少少避忌,其實這麼多年都是想做好自己小生意,又想幫到人。」短短相聚的時光,她說了許多遍「幫到人是福氣」。為了幫人,她等行山人士等到三更半夜,有時更讓帶不夠錢的行山人士賖數,甚至借錢乘車。那時看到心地善良的蓮姐被禁售熱食,行山人士都既氣忿又無力。大帽山茶水亭也不是單一案例,香港郊野中都有不少「予人方便」的茶水亭,如獅子亭恒益商店,同樣在今年6月一樣被投訴,然後禁售熱食。小琳說:「政府對行山的配套,除了修橋建路,這些配套都要發展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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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蓮姐將小琳的報道印出來,過了膠貼在茶水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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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小琳跟進報道茶水亭熟食發牌問題。 (《蘋果》截圖)

「小琳真係好好架!」蓮姐說,大帽山茶水亭由禁售熱食到發牌,小琳總會慰問,不是僅僅用WhatsApp傳送文字,而是直接打電話給她,聖誕、新年又總會打來問候。「佢好有我心,好關心我,又關心茶水亭。」小琳微笑:「咁係因為你好嘛!」拍過照後,蓮姐執着小琳的手,突然又再說:「佢真係一個好女仔。」我們都笑說,要在茶水亭替小琳放一個徵婚廣告。

原刊於《風火山林月刊》第二十三期 2017年10月23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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